HKTVmall ×《就係香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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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/春季
 

愈艱難,愈自強。無論在哪個時候,香港人都是這樣撐過來的。

處於劣境的時候,便愈需要精神的滋養。2018年中創刊的Being Hong Kong《就係香港》, 是一本專門呈現香港在地生活、社區、文化、創意藝術、自然生態和人文歷史的深度季刊。每一期都會邀請來自不同界別及世代的記者、作家和創作人,參與內容製作,Revisit Rethink Recreate香港百餘年來至今,獨特的在地特色及人情故事,並運用不同紙質及創意表現方法,配合優質印刷及人手釘裝技術,為讀者帶來不可多得的紙本閱讀體驗。 這次《就係香港》和HKTVmall聯乘,是希望把這些香港故事和廣大的HKTVmall客戶分享,讓大眾更清楚了解香港這個城市的獨特之處,還有香港人的能耐和所長。我們相信,香港還有很多未完的故事有待發掘。

REcap//
1970年代,我在貝爾法斯特跑新聞……
昨日北愛,不要成為明日香港
撰文// Mark O'Neill  中譯// 程翰  圖片由作者提供
(刊登於《就係香港》2019 冬季號)

 

作者// Mark O'Neill
馬克.奧尼爾(Mark O'Neill)生於英國倫敦,畢業於牛津大學新學院(New College)。1978年開始在香港、中國大陸、台灣和日本等地為英國廣播公司(BBC)、路透社、《南華早報》及其他媒體工作。 馬克身兼作家、記者和大學講師多職,在大陸生活逾16年,現居香港。能說、寫中文(普通話和粵語)、法語和日語。著作包括:《慈濟:慈悲濟世》(Tzu Chi: Serving with Compassion);《闖關東的愛爾蘭人:一位傳教士在亂世中國的生涯》(Frederick, the Life of My Missionary Grandfather in Manchuria);《參加一戰的中國勞工》(The Chinese Labour Corps)等等。

 

看著香港街頭警察和示威者衝突的場面,腦海不禁泛起1975到1978年間(共三年半)我在貝爾法斯特(Belfast,北愛爾蘭首府)生活的那段日子。香港和貝爾法斯特,都可說是我的家—貝市是家父和祖父出生長大的老家,香港則是我本人現在長居的地方。

我到貝市工作的時候,正值北愛爾蘭民眾武力抵抗英軍鐵腕統治的高潮。那些以暴抗暴的局面持續了近30年(史稱The Troubles,一般譯作「北愛爾蘭問題」,本文下稱「動盪卅年」),直到1998年英國政府和愛爾蘭政府簽訂《受難節協議》(Good Friday Agreement),衝突方告結束。這個和平,代價太大了:共約3,500人失去寳貴生命(約一半是平民),其中186人年齡不到17歲;受傷的超過47,500人。

北愛爾蘭曾經是英國一個充滿活力的地區,我卻親眼見證無數家庭被持續的暴力給毁掉。結果,旅遊業無以為繼、投資者裹足不前(本地和外來投資急跌)。北愛人民的基本生活水平,得仰賴英國政府的巨額補貼來維持。各業專才成批成批地移民他去,不少我認識的年青人大學一畢業就「外逃」—到愛爾蘭共和國、英國本島,甚至到海外找生活去。

遙想1955年時,北愛爾蘭的生產總值佔整個愛爾蘭島總產值的38%;但到了2005年,這佔比已跌到25%。在我旅居北愛的日子裡,當地經濟幾乎是逐日逐日地走下坡;店舖早早關門、鐵閘嚴嚴鎖上,太陽才剛下山,街道已不見人影。

聯繫到今天香港事態的發展,上述景象弄不好將成為明日香港的噩夢。迄今,香港經濟根基仍然堅實(以此城為家的人應知所珍惜),然而,這座城市也開始感受到經濟的壓力。我離開貝市好幾十年了,但此時此地爆發的危機,勾起我腦海中彼時彼地的如潮回憶。眼看今天的香港,心中充滿不祥預感:它會否走上北愛爾蘭的險途?

愛爾蘭也有一國兩制

表面上,此城彼城一今一昔的動盪,有其相似之處:在某些方面,北愛之於愛爾蘭,猶如「一國」(中國)「兩制」其中特殊的那一制(香港)。愛爾蘭早於1922年已脫離大英帝國,取得獨立地位;而北愛爾蘭是整國愛爾蘭島上唯一不隸屬愛爾蘭(共和國)的行政區域—北愛人民通過投票,成功爭取這個行政區域留在聯合王國。

另一共同點,是當年北愛的抗議浪潮由學生發起(一如今天香港的勇武青年),運動初期,他們得到廣大社會民眾的同情。

「動盪卅年」期間,北愛是一個二元社會—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?若你不屬於「這邊」,你必屬於「那邊」,沒有「兩邊都不是」的空間。今天的香港開始出現這種現象—「你說普通話還是廣東話?你是大陸人還是香港人?是『黃的』還是『藍的』?」你都來不及辯駁,或者解釋。

做生意的也面對同樣的困局—特定的店舖或生意遭示威者針對。它們之所以被「選中」,或因為它們是(或者相信是)大陸資本的店,或因為東主曾公開譴責示威運動。

但是,可以相提並論之處,到此為止。香港目前的情况,遠勝當年的愛爾蘭。今天的香港,活像1969年1月的北愛。

首先,愛爾蘭的衝突,可以追溯到17世紀。其時,英國已經統治愛爾蘭凡400年,但仍不斷面對愛爾蘭人的抵抗。作為應對之道,英國於17世紀毅然實行「打土豪」(從本土北愛爾蘭領袖手上沒收了約50萬英畝土地)、「分田地」(把地分給從英格蘭和蘇格蘭移民過來、操英格蘭語的新教徒,而斷不會分給操蓋爾語(Gaelic)、信奉天主教的本土愛爾蘭人)的政策。

在英國治下,愛爾蘭島原來共分32個郡。1922年,英國同意南部26個郡合併成一個新的、獨立的國家,但同時把東北6郡劃入稱為「北愛爾蘭」的全新大區,維持英國(即「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」)其中一員的地位(而不從屬新生的愛爾蘭國)。在北愛,約三分之一人口是天主教徒、三分之二是新教徒。

北愛政府和企業銳意保存其「新教徒」的身份本色,在招聘、住房分配乃至其他領域的決策上,都歧視天主教徒;他們操弄選舉分區劃界,確保新教徒取得盡可能多的議席。

北愛的「動盪卅年」,始於1969年1月4日。當日,學生和其他活躍分子從北愛的倫敦德里市(Londonderry)出發,徒步長征往貝爾法斯特,抗議政府在各領域對天主教徒的歧視。途中,他們遭到約300名手持石頭、鐵棒的人施襲。警察竟袖手旁觀,不加制止。

今天的香港,活像1969年1月的北愛—目前正處於街頭抗爭的階段。

 

在貝市街頭,不少建築都繪畫了紀念愛爾蘭共和軍(IRA) 的巨型壁畫。40年前的北愛示威浪潮由學生發起,在愛爾蘭共和軍當中,亦有不少是年青人。

 

危險的和平之牆

我遷居貝市那年,也就是1969年伏擊事件發生後六年,北愛的衝突大大惡化—經常會有不同的武裝衝突同時在進行著,可以是英國保安部隊和愛爾蘭共和軍之間的游擊戰(伏擊、謀殺、爆炸無日無之);也可以是新教徒社區和天主教社區之間土地和樓房的爭奪戰。為管控這些武力爭鬥,英軍乾脆在多個城市修築巨型「和平之牆」(Peace Walls),防止人們由衝突的一邊跑到另一邊。

經過一段時間,北愛的街頭示威(像我們今天在香港看到的)大部份已然退潮—雙方都使用武器,實在太危險了。

為盡可能全面地報導外面發生的事,我騎自行車在貝市滿街跑—要穿越隨處設置的路障、「和平之牆」或擁堵的車陣,你只能騎車不能開車;而且這樣也比較安全—誰都知道,沒有人可以帶著炸彈騎車。

一位天主教徒朋友引領我到(愛爾蘭)共和軍控制區,參加一個合唱團的活動。我每周兩晚跟他們一起練歌,這是一個外人了解天主教徒的生活和想法(包括為何同情共和軍)的最佳途徑。

音樂,是貫串「動盪卅年」的一個重要元素。敵對雙方都有自己縈繞腦際的歌曲、憂鬱凄美的旋律,時常在戰士出征之前唱奏,以壯士氣。這些作品也起著感動海內外支持者的作用。今天香港的《願榮光歸香港》,不也起著相似的作用?

另一個元素是黑色幽默。以下是一例:

1970年代的貝爾法斯特城,很少市民會在入夜後外出。但Billy已經厭倦每晚總是呆在家看電視,終於,一個晚上,他跑到市中心,找一家電影院看電影,看完大呼過癮,然後坐公交車回家,下車後要走10分鐘的路才能到家。路上人影沒一個,唯一的聲響,是來自小隊英兵那鑲鋼靴子重重踏步所發出的「梆梆」聲,以及遠處皇家阿爾斯特警隊(Royal Ulster Constabulary)警車的警號聲。Billy加快腳步,左右張望,直到安抵家門,才長長舒了一口氣。他正要伸手抓大門門把時,感到有像鋼管似的東西抵住自己的脊背。

一把聲音問:「新教的還是天主教的?」

Billy不由渾身發抖—是生是死,就看自己怎麼回話。他腦中翻騰良久,蹦出了一句:「猶太教的。」

「算你倒霉了:我是城裡唯一的巴勒斯坦人。」

類似的笑話還有很多。它不失為幫助大家熬過天天被搜身、不時傳噩耗的日子之良方。

別忘了記者證

我們跑新聞的,當然沒有武器;但不少我們要訪問的人卻有。所以,我們必須確保對方知道我們的身份、我們為誰工作,並且沒有(貝爾法斯特人說的)「暗門」(trap door,即「貓膩」或「使詐」)。

我經歷過最危險的時刻,是一個周六的早上—在共和軍控制區。一輛載著四個年青人的車子在我的自行車旁停下,其中一個青年下車,問我在那裡幹甚麼。我告訴他:「找一個住在這個區的朋友。」「記者證呢?」我機械地把手插進褲袋裡,才猛然想起早上剛換洗衣服,證件留在了「星期五」的褲子!無奈,我只好如此這般向青年解釋。

小伙子穿的雨衣滿是口袋,腰間可能別著手槍。街道盡頭處是一座已廢棄的紡織廠;英軍的狙擊手從建築物的窗子向外窺探,視線範圍覆蓋整個片區。因此,小伙子有大概30秒的時間,決定要不要把我抓進車子。最後他說:「離開這裡,不要再來」,然後跳進車廂,車子連隨呼嘯而去。 

兩天後,我仍舊騎著車到「不要再來」的那個片區,找到共和軍的辦事處。我向那裡的人出示我的記者證、解釋此前發生過的事、為我的疏忽致歉,並保證下不為例。那人把流行音樂頻道的音量旋到最高,以干擾英軍竊聽。

「行吧!」他說,「你可以再來。不過:別忘了帶記者證。」

今天的香港也一樣:新聞工作者要躲過暴力對待,記者證萬萬不可或缺。

 

北愛首府貝爾法斯特是家父和祖父出生成長的地方。圖為祖父曾在當地事奉的教堂。神職人員在「動蕩卅年」期間,曾歇力撫慰在動亂中喪失親人的家屬心靈。

 

動盪三十年的代價

我到貝爾法斯特那年,甚麼是「好」、甚麼叫「壞」,並非判然有別。雙方都行惡、都犯罪;多少無辜百姓被殺、受傷,他們的家人承受悲創;雙方各說各話,都强悍不屈、死不退讓;雙方各自擁有報刊和廣播,都偏聽己方的信息、意見,對對方的則充耳不聞。

今天的香港還沒到此境地,但有朝這方向發展的苗頭—你看你想看的觀點,對相反意見卻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。

在北愛,當初為保護敵對雙方的群眾而各自成立的準軍事組織,發展到後來都變了形、走了樣—變成向老百姓和商號索取保護費、搜刮錢財的團夥。他們控制著市民公餘交際消遣的酒吧;你消費一杯啤酒或一瓶威士忌,賬單中就有若干用來採購軍火或訓練新兵(或者跑到組織領袖們的私人賬户)。

為防止經濟崩潰,英國政府每年花數以百萬鎊計的公帑,支付公務員和數以千計執行保安任務的人(警察、士兵、獄吏,或者那些在你進入賓館、商店或餐廳時搜你身的安保人員)的薪津。

公帑還用於向遭炸彈襲擊而蒙受損失的公司商號發放補償金(保險公司向來不受理因恐怖襲擊而造成的損失),以至有奸商賄賂理賠評估公司,把存貨量多報好幾倍,以騙取政府高額補償金。 

我的其中一位室友在一家裝瓶廠工作。一天下午,我看他躺在牀上聽音樂,於是問他:「今天不用上班?」。他答說:「不用。我剛領了失業津貼。」我奇怪:「但你不是還在上班嗎?」他笑說:「多糊塗啊你,甚麼都不知道—我們的廠座落在危險地帶,政府督察不敢進去。廠裡所有人都拿失業津貼呢!」

「動盪卅年」期間,漸漸形成一條黑社會斂財的「產業鏈」。經濟利益攸關,利益集團大有理由力求維持現狀。

在貝爾法斯特,我親歷人性最光輝和最黑暗的兩面。神職人員撫慰動亂中喪命者家屬的心靈、竭力解答「何以要我失去摯愛」的天問;他們告誡年青人:開弓沒有回頭箭—千萬別加入武裝組織。那邊廂,從衝突中大撈油水的黑幫頭目,心中只計算一己政治經濟得失,哪管過程中犧牲人命多寡?

香港可以從中得到甚麼啟示,其實很清楚。香港仍是全球最重要的金融中心之一,有蓬勃的股市、成熟的銀行業和保險業;有全亞洲最繁忙的港口和機場;大部份市民均希望能作息如常。

香港甚得上天眷顧。北愛爾蘭用上充滿悲劇的30年才凝結成的血淚教訓,今天香港的當權者、示威者和廣大市民必須認真吸取。但雙方能否真誠展開對話,細心聆聽對方,爭取達成共識?

執筆之時,情況似乎仍為時未晚。香港的公民社會既壯且健。懇請早日行動,切莫等到暴力致死的事故湧現、仇恨和暴力越演越烈,那便為時晚矣!

(文中小題為編者所加)